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记致力于聋教育和聋人服务工作的王生全
来源:青海日报 | 作者:kunlunnews | 发布时间: 146天前 | 4280 次浏览 | 分享到: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记致力于聋教育和

聋人服务工作的王生全


2018年,王生全给大通回族土族自治县特殊教育学校的学生上课。

在“手语讲国学”阅读活动上。本文图片均由王生全提供

王生全与何惠兴(左)、林勉君两位老师合影。

在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西昌市特殊教育学校支教期间和学生在一起。


丁永秀

他说,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有他的存在意义,我们都是最好的自己;他说,聋人和听人(具有正常听力者)的融合并不是单方拼命追赶,而是在你追赶的时候,对方也在向你奔跑;他说,聋教育是我一辈子的梦想和牵挂,我想发一些声音,属于聋人内心的声音,让我们的声音不被淹没······他是青海省聋人协会副主席、西宁市特殊教育学校首位考入大学的毕业生、90后信息无障碍工作者王生全。

蚕蛹在脱壳之际,会奋力蠕动身躯,将厚厚的壳脱下,变成轻盈的羽蝶飞走,它不再受限于那个“不能动”的厚重壳子,不再被自身困住,而是变成了新的自我,飞翔在自由里。

2023年金秋,我通过笔谈、借助手语翻译人员的帮助等形式与王生全进行了多次交流。从王生全身上,我感受到了一种信念——不被环境所困,不被那些自我附加亦或是他人附加的“茧房”所困,而是努力活出自我的本色,找到自己的方向,体验新生命带来的广阔和自由。

大学梦

一切要从八岁的那场脑膜炎说起。王生全记得那年自己发烧,妈妈带他去乡村诊所看病,乡村诊所条件简陋,于是又去了镇上的医院,医生给他打针后他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看见妈妈在哭,看见周围的人走来走去,世界很安静,他以为自己在天堂,后来才知道,他没有去天堂,而是失聪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八岁之前,他是村里爱说爱笑的“活宝”,八岁以后他开始沉默寡言、独来独往。出生于大通回族土族自治县极乐乡的他,九岁那年,和家人一起来到大通县特殊教育学校,何惠兴老师接待了他们,了解情况后何老师对家人说:“你们放心,这个孩子就交给我了。”何老师不仅在学习和生活上给予他无微不至的关爱,还经常推荐书给他看,鼓励他写作文。记得王生全人生第一次写作文,写的是《我的妈妈》。妈妈来接他的时候,办公室里,何老师把这篇作文读给妈妈听,妈妈不识字,听完后她哭了,那篇小作文非常真诚感人。后来,在何老师的推荐下,他的三篇小作文都在校刊上发表了,这给了他极大的信心和鼓舞,心中也播下了写作的种子。

2010年,他到西宁市特殊教育学校继续求学,每个周末都会有大学生志愿者来学校和他们交流玩耍。有一次,一个哥哥问他:“你的梦想是什么?” 他说:“我不知道。”“你想考大学吗?”“考大学有什么好处?”那个哥哥就写了一段话给他:“大学能带给我们更多的知识、更广的人脉、更开阔的视野,最重要的是更有深度的思想。我以前学习也一般,但高考发挥比较好,考入了青海大学,这才有机会和你相见。这世上存在奇迹,你的体内蕴藏着无限潜能,所以要相信自己。”那张写有这段文字的黄色硬质牛皮便签纸,他一直保留着,“相信自己”这句话钉在了心里,从那时候起,“大学梦”就在王生全的心中发芽了。

高中那几年,他每天学习十几个小时,一半在课堂,一半自学。经常学到半夜一两点,白头发都多了不少。聋人上大学是参加全国聋人单招考试,报名之际他一个人去网吧查资料,确定了报考郑州工程技术学院(原中州大学),再拿着报名表去各个单位盖章子。报完名后他和爸爸坐火车去郑州参加单招考试,他看到公布的考试信息上只有他一个青海籍考生。考完后回到学校,老师们对他说:“无论你能不能考上,我们都为你骄傲,因为你是我们学校第一个报名参加大学考试的学生,你已经勇敢地迈出了第一步。”听到这番话,他很感动:“当时就一个想法,我一定要试一试,哪怕考不上。我不怕失败,我怕的是自己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

2015年,通过个人的不懈努力,他成为西宁市特殊教育学校建校以来第一个考入大学的学生。自他之后,陆续有多名学生报考大学,截至目前,西宁市特殊教育学校已经有46位毕业生考入大学。学弟学妹们从他身上看到,聋人的身份并不是圆“大学梦”的阻碍,真正的阻碍是内心深处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的恐惧,是妥协命运、怯于挑战的自我桎梏。

新生命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活在自我认同的迷茫里,对自我的身份无比迷茫,“聋人、残疾人、笨蛋······”这些标签伴随着他的童年。

转折发生在2012年的夏天,初三即将毕业,他参加了由山东省爱聋手语研究中心赴西宁主办的夏令营,“爱聋”是由为中国手语发展作出了杰出贡献的林勉君老师创立,是一家致力于聋人服务的机构,他至今记得林老师问他们:“你是谁?”“聋人、残疾人。”他和同伴们这样回答。“你们是聋人,但并不代表你们就低人一等,你们只是多元人群的一种,就像世界有多元文化一样,这世上不只有听人,还有聋人、盲人······”这是第一次有人问他“你是谁?”也是第一次他问自己“我是谁?”

夏令营的最后一天,他和伙伴们上台表演的节目名为“我的梦想”。那次他们是表演给自己,给聋人群体自身,他们释放了内心深处关于“梦想”和“自我”的张力、郁结,他记得表演完后,同学们都哭了。林老师告诉他们:“梦想是珍贵的,你们的梦想会成为你们人生中宝贵的财富,我在未来等你们。”林勉君老师于2019年逝世,她把一生都奉献给了聋人,“爱聋”的理念是“博爱、理解、尊重、融合”,即用博爱的心理解聋人,尊重聋人,让聋人生活得更融洽。斯人已逝,但林老师“爱聋”的精神种子却流传了下来,洒在了许多人包括王生君的内心,结出了丰盛的籽粒。直至今天,“爱聋”依然通过手工皂作坊、早餐车等形式为聋人群体就业等提供多元化服务。2018年大学毕业后,王生全兑现了和林老师的约定,进入“爱聋”工作,以工作人员的身份,参与了山东省爱聋手语研究中心文案策划、文稿撰写等工作,和林老师共事了一年多。

他说,很多人对聋人的刻板印象总是与“残疾、缺陷”有关,却忽略了聋人作为拥有自己独特语言文化体系的群体性、精神性。那次夏令营让他开始重新审视自我,审视聋人身份,也揭下了多年来别人抑或是自我贴上的标签。他开始意识到原来自己只是拥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开启了一段新的生命旅程,原来新的生命也有诸多好处:可以安静做自己;有机会学习手语这门独特的语言;能深入体察聋人群体的内在精神、文化观念,拥有和听人世界不一样的生命体验······当然,身份认同的转变经历了漫长的沉淀和学习,正如他所言:“身份认同的实现不是在哪个瞬间,而是在不断的经历和经验中形成的······慢慢对自己所处的聋人族群文化产生了一种亲切的自信,不再觉得那是一种自卑和丢人的现象,而是我们这个群体丰富的内在精神。”甚至,他谁都不恨了,不恨当年那场疾病,不恨命运,他终于和自己,和“聋人”这个身份和解了,张开怀抱,拥抱命运给予他的新生命。

聋教育

对王生全来说,人生中最快乐的时日,是在大凉山支教的日子,就像鸟儿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天空一样,他在支教中找到了人生的价值和归属。

2020年,他到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西昌市特殊教育学校支教,学校有160多名聋生,第一学期他带体育课、劳动课,后来学校见他教得好,孩子们也喜欢他,就让他当班主任并带语文课。他带的六年级有14名聋生。他不仅是孩子们的老师,更是知心的朋友,孩子们热衷和他分享生活的零零碎碎,甚至连“某某喜欢某某”这种“小秘密”都会拿来跟他分享。在特校,孩子们都喜欢手语好的老师,正如南非前总统纳尔逊·曼德拉所言:“如果你用一个人自己的语言跟他交流,他会记在心里。”聋生都很单纯,他们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位爱笑、爱玩、爱学习的大哥哥。孩子们最喜欢做游戏,他就带他们做各种各样的游戏,一起“疯玩”;看到孩子对读书的热情,他就成立了读书会,通过手语故事比赛、作文小组等,让课余时间丰富起来;有一个小姑娘,经常哭鼻子,后来他发现给她拍照的时候,她会很开心地露出笑容,对着镜头比划出一个大大的“耶”,他就常常给她拍照······

有一个九岁的小女孩,有一天突然请假跟着爸爸离开了,过了一周后才回来,他才知道小女孩的妈妈去世了。那天,他坐在大树下,小女孩跑过来说:“老师我给你跳个舞吧。”他说:“好呀。”于是小女孩拉着同伴给他表演了一段舞蹈。表演结束后他夸奖道:“跳得真棒。”小女孩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他问:“你上周怎么没来学校?”小女孩低着头说:“我回家了,找不到妈妈,爸爸说妈妈睡着了。我不信,我去喊妈妈,她不理我,晚上我自己在被窝里哭。”他很自责,觉得不该问这个问题,就指了指天空对小女孩说:“妈妈变成天上的星星了,在天上陪着你呢。”要离开大凉山时,小女孩问他:“你要走了吗?”他点点头:“你要好好的,我过两天来看你。”小女孩说:“好。”几分钟后,他看见她别过头去,在擦眼泪,半晌才说:“你骗人。”

他依然记得那颗糖。一天上晚自习时,男孩木呷把他叫到楼道里,神神秘秘让他伸出手,他照做了,一颗糖就那样放在了他的手心里。他有些诧异:“哪里来的糖?”木呷说:“是我帮某某老师打扫办公室,那个老师给的。你要走了,我想送你点东西,但是写信也写不好,想买礼物也买不到,只有这颗糖了。”他握着那颗糖,心里很不是滋味,男孩离开后,他一个人在楼道里哭了。后来,那颗糖他一直没舍得吃,藏在书柜里。因离家太远,父母年迈,一年之后他不舍地离开了那里。每年教师节、春节,他都会收到孩子们遥远的祝福,“我该去看看他们了”,讲到这里时,他突然说。

2017年他开设了个人微信公众号平台,取名“葬音”,截至目前共推送原创文稿近40篇,几乎所有的推文都与聋人相关,多篇文章点击率过万,被“守语者”“残障知音”等平台转载。他说“葬音”的意思是,呐喊出聋人内心被埋葬的声音。2021年,他进入大通县特殊教育学校从事手语教学工作。后因学校生源减少,2022年进入某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目前,他和伙伴们正在积极致力于“天语云”在线手语翻译平台的建设和推广,这是一个手语翻译平台,可以让更多聋人以及听人了解手语、运用手语,实现聋人之间、听人和聋人之间更高效的沟通。他说,他的“聋教育”梦想从未变过,无论是去支教当老师,还是开设个人公众号,亦或是从事信息无障碍工作,都是致力于为更广阔的聋人群体提供服务,正如他所言:“聋教育是我一辈子的梦,我想发一些声音,属于聋人内心的声音,让我们的声音不被淹没,这虽然很难,但我做好了为之奋斗终生的准备。”

雪融容

据不完全统计,青海省目前有8万名聋人,全国有2700多万聋人,目前国家对聋人在入学、就业、公共生活等方面提供了多项政策支持,但隐形的歧视和“有色眼镜”依然存在。王生全还记得某次去银行柜台办理业务,感受到的那种寒凉——当他试图告诉对方自己是“聋人”时,对方不耐烦地挥手让他走,让他带一个“健全”人过来翻译。有一个特校同学,多年未见,再联系时听说对方被“抓进去”了。王生全去探视,同学说,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很多单位听说是聋人就不要他,后来去外地看到一则招聘广告就去了,原来那份“工作”就是举着“爱心牌”到公共场所,利用聋人的身份欺诈式讨钱。他对同学说:“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后来听说那个同学出来后去了一个厂子工作。当然,他也一生都铭记着,那些不因自己是聋人,就把他排除在沟通交流队列之外,而是努力用写字等方式和他沟通交流的人们。某年作家大冰在郑州举办签售会,他很感兴趣就参加了,周围都是听人。旁边一位陌生的小姐姐主动用手机把会场的信息,逐字逐句打给他看,他一直记得那位小姐姐和那天的签售会。

如何真正关注聋人群体所思所想,让聋人对自我身份产生内心认同和接纳?如何发挥手语这门语言的独特功用,真正实现无障碍沟通?这些问题的解答,需要聋人和听人共同发力,正如真正的沟通和融合,一定是双向奔赴的。曾雅雯和王鹏茹是刚刚从郑州工程技术学院特殊教育专业毕业的听人,也是本次采访面对面交流环节的手语翻译员,全程她们用口语“说”出王生全的手语,再用手语将我的话翻译给王生全,流畅自如。两位姑娘说,考大学时报考了这个专业,“能够用手语服务聋人以及听人,我们觉得很有价值。”采访结束后,两位姑娘教我手语“谢谢”——两只手的大拇指相对,弯两下第一指节,正如两个人相对而立,互相谦卑地弯下身子,鞠躬致敬。

2022年北京冬季残奥会的吉祥物是雪融容,寓意是“点亮梦想”,而这届冬奥会的主题是“一起向未来”。是的,只有一起发力,才能面向更广阔的未来。王生全在《你努力靠近的样子,像极了那只雪容融》一文中写道:“我们希望我们的努力得到的不是‘你可以加入我们了’这样被高高在上的俯视者认可,而是在我们努力的时候,对方也会走过来笑着说:‘我们一起努力’,然后一起向前奔跑。”他还说:“总会有那么一天,这个社会的每个人,都会像冰墩墩和雪容融那样,手拉手,带着梦想和希望,一起奔向未来。”

全世界最高的山峰珠穆朗玛峰,被称为生命“禁区”,而一群看起来弱小的鸟——蓑羽鹤,却延续着千百年来早已印刻在基因中的迁徙路线,无畏强风暴雪,无畏旅途的艰辛,年年勇敢地飞越“世界之巅”,回到温暖的南方繁衍后代。专家说,其实蓑羽鹤去往南方,也可以选择不飞越珠峰、较为容易的路线,但蓑羽鹤们却从来没有更改过迁徙路线。或许对于蓑羽鹤来说,珠峰就是它们命中注定要飞往的山。

王生全很喜欢鸟,他的微信头像、公众号头像都是鸟,他说自由飞翔的鸟儿令人羡慕,因为它们找到了自己的天空。或许,无论是听人,还是聋人,每个人生命中都有要飞往的“珠峰”、要跨越的艰难、要实现的梦想······只有如蓑羽鹤一般,拥有尝试的勇气,才能自由地飞翔;只有如蓑羽鹤一般,用群体的力量抗拒“生命禁区”的风暴,才能面向更广阔的未来。

是的,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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